回到伯爵府后，柏叶简单洗了个澡。
她泡在清澈的水中，枕着舒服的皮革靠垫。
空气中是升腾的水雾，身下是白色大理石制造的浴缸，外面还有几个放了熏香的碟子。
柏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低头看向自己，直接透过水波看到了没有一点伤口的身体——形状姣好的胸部，修长白皙的双腿，贴在额角的发丝，细腻精致的肌肤，无不在提醒她商业街的事情宛如场噩梦。
正当她捞起一点泡沫揉搓因不断奔跑而有些胀痛的胸部，浴室的门在同一时间打开了。
她慵懒地抬起一只手，刚想说叫女仆拿一点新的熏香进来，却发现那不是女仆，而是一只正在空中扑腾着翅膀的飞行仓鼠，摇摇晃晃挂着一篮子衣服。
“噢，谢了。”
柏叶意识到她已经泡了许久的澡，于是缓缓站起身。水珠从身上流淌而下，她走出浴缸，接过毛巾擦拭了起来。
在篮子里放着的是内衣，宽松的衬衣和长裤。柏叶穿上衣服，对着镜子简单梳理了下自己的长发，任由它在风中变干，接着推开浴室门。
门外是个华丽的房间，深色壁纸上是繁琐花纹，脚下踩着波斯地毯，落地窗外是空虚寂静的良夜，漫天繁星。
在房间靠墙正中，有一张大床，旁边则放了衣柜和书桌等装饰华丽的家具。
这是她的房间，曾经是上上任杜克伯爵起居的地方。
但那个女人——现在想必已经是七十岁高龄，生死未卜的老朽了——五十年前输掉了战争，跟着其他叛军退走界河之后，杜克家族由旁系接手，这间房间便空了出来。
她坐到床上，柔软的床铺让她感到很踏实。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沉默不语。
直到现在那些长剑刺向她的画面依旧历历在目——不同的是，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了她一个。曾几何时这里无比热闹，人偶自我修理，讨论改进方案，她可以在床上看着她创造出来的研究成果——但，如今空空如也。
七岁时被接进福利院，十二岁被杜克伯爵领养，现在她已经二十二了，却感到无比孤独。
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工作间里改进人偶，然后思考怎么完成伯爵交给她的任务。
这是她的报恩，把她从特洛伊小镇那荒凉地方带出来的是杜克伯爵。
杜克伯爵改写了她的命运——他给了她从未幻想过的美丽衣服，让她住在豪华的府邸里，享用最高级的牛排和熏香，用最顶尖的材料制造她所喜爱的人偶。
她有义务去回报对方，无论是被人当作多么冷血的杀手都好。
有人说，人偶师都是一群懦夫，不敢自己亲自面对生死，所以才操控着人偶去战斗。
她不否认这个说法，她确实没有直面生死的勇气。
许多次她操控着人偶潜入敌人的家中，当她看到对方惊恐的眼神时她会害怕，紧接着便断开联系，交给人偶自行处理。
但这种惊恐和愧疚感随着执行任务的次数越来越多，也逐渐减弱了，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对于别人的死她早已麻木，现在大概只有自己的死才能让她惊慌失措。
想到这里，柏叶吞了口口水，决定不再纠结。未来她肯定还会遇到更多危险，当务之急就是把新的人偶制作出来。
她把着装整理好，径直出了门，顺着金碧辉煌的走廊前行。
走着走着，总有些遗忘了什么的感觉。
为什么她还活着。
这种困惑，茫然，最终汇聚成不安，让她周遭的世界变得愈发空洞。
她仔细地回想，那些长剑绝对是要刺进她的身体了，她没有就此死去绝对有问题......
为什么？
“有人替你承受了必死的一击。”
一把苍老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老人拄着拐杖前进，身旁是搀扶着他的木偶。
这是杜克伯爵曾经雇佣来参与过战争的老人偶师。因为他太老了，所以才雇佣了柏叶作为接替者。
“不可能......替我死去，我现在还做不到那一步......”
和人偶建立起这种级别的联系，是只有大人偶师才能做得到的。
“谁知道呢？”老人偶师摇了摇头，“你是人偶师，谁知道有没有其他人偶在暗中和你共享了痛苦和伤病。我曾经以此作为目标，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和人偶构建出这种程度的羁绊......终我一生，都只能做到操控人偶罢了。”
“但我的人偶已经全部死了......不，不，不......”
柏叶如同忽然想起了什么，瞳孔瞬间缩小。
不，没有全部死去。
还活着。
似乎，还有一个......几乎被她所遗忘了的人偶。
她感觉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但，那是不可能的，她究竟把人偶放在了哪里？快想起来，快想起来，老者说的很有道理，她是人偶师，一个人偶师被击中但是没有死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有一个人偶替她挡下了攻击。
梅零。
是啊，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不会说话，用旧零件和木头拼凑而成的人偶。他的身体遍布伤痕，是用最老旧的柴火制造的，但他陪伴着她度过了无数个漫漫寒夜，直到某一天寂寞地消失在一道门之后。
是她亲手把人偶放进了仓库，如果没有记错的话。
十年前了......那时候她刚刚从福利院被领养到伯爵府，而那老旧的人偶，象征她过往失败和贫穷的人偶，很快就被她收了起来。
难道说这么多年他依旧在运作，没有失去联系？
柏叶开始狂奔起来，心中的杂念交织成几乎把她吞噬的恐惧，不，更多的还是愧疚。
她没有继续理会老者，把他丢在身后，开始跌跌撞撞跑起来，心跳越来越快，甚至比她面对那些剑刃时还要快。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是说这些年她能活着，并不是那些新的人偶多么好地保护了她，而是因为有一个老人偶，被她遗忘在黑暗中不见天日的老人偶，默默替她承受了这一切。
她跑上楼梯，经过一连串表情惊讶的佣人，跑进布满灰尘的阁楼，推开锈迹斑斑的铜门，直到在一大堆零件的尽头出现了一道厚重的金属门。
这里是伯爵府的最上层，用来弃置不要的零件的地方。
柏叶在仓库前站定，呼吸沉重，无法从那不断闪过的画面中回过神来。
直到寒风从破败的窗户里吹到身上，她才惊觉自己站了许久，那道门让她感到害怕。
抹了把眼泪，她把手搭在冰冷的门扉上。隔着那门，她无法感受到一丁点生命的痕迹。
一定是门太厚了，她这样安慰自己。
拿出钥匙，插进锁孔。
金属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
那昏光以无比刺目的姿态侵入了无边黑暗中，无数灰尘被突如其来的微风惊得四下飘散，无数零件躺在地上，堆积着，一切和十年前别无二致。
你来了。
不存在的声音响起。
这当然只是她薄弱的幻想，来自于十五年前那个小女孩的记忆。
木偶揽着她，身后是矗立的灰色福利院，迎着朝阳，沐浴在金光里，最后——
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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